1
22K金質的電火花,發(fā)出摩擦音和喉音
拐出冰上芭蕾嚴峻的弧度,抒寫出吐火羅文
告訴瑟縮于命運的候車者:他又將把自己判給流放
可能老死在真理的西伯利亞,沒有假釋
腫脹的電車排出光鮮的土著,和干澀的移民
陣陣熱氣流顯示了高超廚技的小毛病
各族面孔炒豆般閃現(xiàn),像蹦入龐德視網膜的地鐵花瓣
但更像德黑蘭地毯上瘋長著的蔓須,自我糾纏
電線桿上的車次表,催促東帝汶孤兒在父親頭顱被砍的剎那
哭喊出人權,催促時髦青年搖滾得更狂更歡
寒涼的萬花筒旋轉,把中心飛揚的海報圖片
批發(fā)性地拷貝給夜幕下匆匆一瞥的各色眼睛
2
他,象形文字的簡體版,騎著中華豚游到了維多利亞灣
只遇到了近親繁體字和表親片假名,還有一些
鰻魚般飄滑的西貢語音。
在說英語的雀陣魚群
和烏克蘭、巴基斯坦語泡中,他,患了嚴重的失語癥!
唧唧復唧唧,他的同類?
音波鍵入耳中,輸出意義
浮標緩緩下沉,他的腳心發(fā)癢,靈魂竊喜;
循著那些隱藏在時間深處的詞根,我們還有
重建巴別塔的可能:在塔頂上觀望就是上帝在觀望
用瀉藥清洗失語癥,全世界人民進入同一文本
“我們終于抹去了上帝,因為語境之外沒有大寫的Being”
那時,塔頂就是電車總站,未來往往的都是道成肉身的神
“他不止講阿拉米語,他還講沙撈越語、突厥語和布須曼語”
3
一個穿綠色運動服的懷疑論者,長得像一個
鼠標,在不斷轉換的屏頁中把意義嗅尋
上帝說,要有光,就有了陰影
懷疑論者沒有陰影,因為他沒有光
有時,他謙卑得不懷疑自己是一條多肉的毛毛蟲
希望內在的蝴蝶把自己救贖成莊周
如果他在街與巷的亂毛線中迷了路
就問行人,“請問,電車總站怎么走?
”
電車總站成了懷疑論者的鍵盤,他嘗試
按不同的思路把他的“帕特森”打完
有時,他的輸出是一封信、一首打油詩、一篇散文
更多的時候,是半成品:他的風格是多用反問
4
對于電車總站,有無數(shù)種不同的讀法?
每一種都是誤讀,其和趨近于真理?
比如,來自阿拉斯加的因紐特人,會
把電車讀成雪撬,電纜讀成狗舌的狂吠?
寫作教授看到的是少女抒情詩
老太太神學大全,小伙子政論文,兒童科幻電影?
他的同事符號學講師是否要簡明扼要:
總站,句子;
男人,動詞;
女人,形容詞;
孩子,分詞?
設想一個在逃犯豎著大衣領來到了電車總站
茫茫夜色和噪音發(fā)給了他通行證?
他的臉和司機的臉有何區(qū)別,從星空的角度看?
也許,不可知論者有理:電車總站是一個大寫的X?
5
當飛機把他拋在此時此地,他成了
一個外來詞,在柏拉圖那里問不出他的原型
正版國家像一個戴墨鏡的貴婦人攤臥在陽光下
她的裸體的高爾夫球場,拓撲優(yōu)美
去往Skytrain的路上他穿過小學操場,一只有
印地安血統(tǒng)的烏鴉在蕩秋千,而海鷗說的是
洋涇浜的表現(xiàn)型,至于那些圓眼睛的天使鴿
它們的咕咕和它們在空中拉的屎,發(fā)出辛辣的魁北克味
空中列車斜穿這個大棋盤像我們夢寐以求的美女的臉
穿過我們柵欄般的錐狀視神經和腦神經元,抵達一聲長嘆:
電車總站呆立在立交橋下,像一個穿緊身黑皮衣的女郎
等著擁抱每一個人,讓他們感到生命和激情一樣短暫
6
鵝毛大雪把城市出落成婚宴上的新娘
一個流浪漢,仿佛喝醉了,凍斃在雪被上
酣然俯臥,仿佛在與天堂般的夏娃同眠
只有一個拿大哥大的警察和一個石頭耶穌圍觀
面帶著兩千年來的痛苦神情,配合著不遠處
波希米亞人吹徹心肺的南美長簫,喊叫:“以利!
以利!
拉馬撒巴各大尼?
”標致教堂哼著歡樂頌,斜眼燈泡
一閃一閃,在說:他太懶,他太懶,他太懶
“暮色中舉步上車的白人婦女,自若、持重,猶自閃爍著
基督熏陶出來的人性;
即便壞蛋和酒鬼的眼神
也如此地的地中海氣候,溫吞”
他,一個東方人,打了一個寒噤,“不知罪的我們原罪更深”
7
消逝了,哭泣的祖母像小妹妹一樣為灰塵所藏
湖南,常德,周家店,1995年夏天
而另一次分手則像長釘釘入了心口
每逢陰雨綿綿,記憶就患上類風濕關節(jié)炎
生活經過大質量痛苦處彎曲了
有限的“存在”分形,成了無限;
一次又一次,他爬上陰影搭成的跳水臺
潛入深水中,把可能的往昔窺探
長久彷徨之后,他終于來到了電車總站
投幣孔投入一圓五十仙,坐在尾排:
蒙蒙細雨像搖籃曲飄到他的心中
受過洗的景色,在他的視野里漸次展現(xiàn)
8
一些詞幻想有一個完美的文本,像上述的波斯地毯
好如太陽一般照耀著曼陀羅胡須,和雙峰駝水罐
一些詞則采取了亞里士多德《動物志》的低調,讓自己
跋涉在山重水復的回廊里,直到得上了老年性癲癇
一些詞永遠走在信仰與懷疑的途中
不斷地,埃及、紅海、沙漠、迦南地實施蒙太奇變換
它們學會了站在一個句子中批判另一個句子中的自己
穿插、交織,像DNA雙頭蛇糾纏出的長辮
每當它們來到電車總站,實現(xiàn)一次新的逃亡
“電車總站”也從深海中浮出,長吸一口氣:
它從這雙眼中看到那雙眼中的自己
凸透鏡和銅鏡互映,比從鳥巢中掏出了蛇還要驚異
9
到得年長方能看出修辭術的無益
層層剝去洋蔥的外衣,最后是一聲低沉的“O”
這就是我們值得憐憫的一生?
——
樂趣全在脫衣過程,到末了是一縷心形的空氣
值得稱頌的是墓廬里點燈長讀的人,他
從生命最低處發(fā)出的目光,照亮了黑暗中
瘋狂旋轉的木馬,并用皮格馬利翁的愛的嘆息
使它的眼里有了淚水、天堂和柔情
你也必須來到生命中的零點
像水之于漩渦,匯入這一個環(huán)形總站
當眼睛一道道減去了柵欄,當長墻陡然消失
海!
低度的海水無邊月色下,涌現(xiàn)。
10
“你說的電車總站我從沒見過
對我來說,它只是一個電車總站
電車總站就是電車總站,不是別的
怎么說呢?
電車總站就是電車總站,就是它自己
“我上班的地方離住地遠,每天
我都要到電車總站轉車
回家時路過Safeway,總忘不了
買上幾捆新鮮蔬菜,有時還得拎上一袋米
“我話說不好,腦中也沒有那么多觀念
曾經也寫過詩,偷偷摸摸地,像地下黨
恐怕文字打生活耳光。
當然了,也許我
缺乏想象,但是為什么不把電車總站看成電車總站……”
1996年 12月溫哥華
作者簡介
周偉馳,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員,博士生導師,研究領域為基督教思想史,學術興趣在教父哲學、中世紀哲學、當代宗教哲學、中國基督教思想史,代表作有《太平天國與啟示錄》、《奧古斯丁的基督教思想》,后者曾獲第五屆道風學術獎。? 在詩歌創(chuàng)作、翻譯和評論? 方面亦較活躍,有不少著作問世。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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